【世相杂谈】
日前一位高中生传我一个帖子《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并且问我对这件事怎么看？
我仔细读了这个帖子以及后面的留言，回答他说：“笑话，我不相信。”这是一个所谓“励志”的故事，只是变换了主人公的学习内容，不知道它的真实性如何，但是，我的结论是“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却不去管好妻子儿子的生活，是一件非常‘不正常’的事。”
我看了很多留言，没有真正搞西方哲学的专家，大多数是一般受感动的读者。这也正常，真懂西方哲学的人不可能相信这类事。所以，只要看题目，他们就不会看了。只有一条留言，我觉得非常靠谱：出版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原著的学界声誉、版权问题、国内出版社对译者的背景选择、对译本本身的判断。另外翻译不仅仅是外语语言学习的问题，包括对原著本身、原著核心术语意义的哲学史变迁都要有至少专业的训练之后，才好再来谈是不是有出版价值问题。
这是针对有好心人提出要出钱帮助农民工出版译著的事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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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全国不到两百个人真懂海德格尔
我并没有瞧不起农民工的意思，老实说，对那些经常骑着助动车从我身边一闪而过的送货小哥，我非常理解他们的忙碌，在我眼中，他们可比那些城管高尚得多。
但是，哲学翻译和研究，可不像写小说那么简单，尤其是西方哲学，尤其是海德格尔。国内研究德国哲学和诠释学专家洪汉鼎，1956年考入北大哲学系，师从贺麟、洪谦，1978年考入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成为贺麟的助手，经过几十年磨练的人，才配谈胡塞尔、海德格尔。那个故事里还提到邓晓芒先生，说什么他也是靠“自学”，那么请去看看邓先生的经历吧。但是，这样的人，国内究竟有多少？
大约二十年前，有一阵子所谓“双语教学”很时髦，我们华东师大一位教授大力提倡。我说：“我们语文教育是无法搞什么‘双语教学’，你试一试把杜甫的诗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翻译成英文，保证你会卡壳。据我看，我们全国找不到两百个人能够把杜诗和《红楼梦》译成英文的。杨宪益先生和戴乃迭翻译《红楼梦》应该是最有名了吧，是不是最好，要问那些以英文为母语的读者。但是，你能不能从全国找两百个有资格翻译杜甫诗和《红楼梦》的译者？对此，我表示怀疑。”
现在，我斗胆说一句：全国很难找两百个真懂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学者，更不用说是一个靠自学的农民工。至于对海德格尔这个人做过什么，也不会有多少人有兴趣。反正只要提几个名字，什么克尔郭凯尔，胡塞尔、萨特、加达默尔，就足以证明你是有文化的。这种做派与那些在高考作文里冒充“假洋鬼子”的高中生，实际是一个路数。
余英时先生曾经指出过这种把戏：
还有一点也要请大家注意，就是所有这些理论家都没有真正研究过历史，他们只是理论家。……比如德国的尼采，以及二十世纪的海德格尔，这些人讲希腊往往是乱讲的，尤其海德格尔是非常不可靠的，虽然他引了半天都是希腊文，真正懂得希《腊文的人就指出，他根本是在那里乱用，你不能被他唬住。这些可以提醒我们，在中国你要用文字学卖弄一点甲骨文、金文，然后乱讲一通，别人也没法知道你说的到底可不可靠，而你觉得自己已经卓然名家，好像可以一鸣惊人了，这是很危险的倾向。（《史学研究经验谈》）
这让我想起了多年前，一位自称是季羡林的学生的文化名人，跟季老学过梵文，结果季先生的大弟子不得不出来指出这位先生梵文翻译中的舛误，说明他并没有真正学通。这种事情近年来似呈方兴未艾之势，而且渗透到各行各业，尤其文化教育行业。
那个帖子赚足了眼球，但是把哲学和翻译说得太简单了，稍懂一点的人，是不会浪费时间去解释这个问题的。我想起了五十年代，农民、工人，人人是诗人的盛况，还有大学生给教授上课的事，觉得很滑稽。用陈寅恪先生对周扬说的话：“尺寸不要差太大。”当然，这也难怪，当时还有人说：中国十五年赶上英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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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哥德巴赫猜想”
八十年代，由于作家徐迟的一篇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风靡全国，陈景润成为全民的偶像。掀起了全民学文化学数理化的高潮，经过了文革动乱，大家愿意学文化、学科学总是好事。但是，学习要讲循序渐进，不可凌节、躐等，尤其是数理化。因为陈景润把“哥德巴赫猜想”研究到“1+2”，有人声称能够研究到“1+1”了。他们把论文寄到数学研究所去，让那些数学家来鉴定。结果自然是石沉大海，他们还抱怨是遭到“打压”。所以，让真正的数学家哭笑不得，并且不得不出来解释。
我记得，当时科学院两位数学家杨乐、张广厚有出来发声，劝说一些“业余数学家”不要再寄论文到数学研究所去了。我当时在教中学生，对他们说：“你们不是陈景润，也不要去做陈景润。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数学家的。”
有位家长知道后，还对我们校长说：“赵老师看不起我们农民孩子，说他们成不了陈景润。难道我们农民的孩子永远不可能成为科学家吗？”可见“举报”老师并不始于今日。
我听了，只有笑笑，想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两千年来那句话误导了多少人啊。约三十年后，我见到那位学生，谈起此事，他笑得前俯后仰。“猜想”“梦想”不能替代现实。58年时的民歌写道“喝令三山五岳开道”“凑到太阳边点根烟”，梦确实很美，然而终究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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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误导谁
照例说，我对这种帖子是不会感兴趣的。也不愿浪费时间去进行分析。因为帖子里谈到，那位农民工考上“二本”读了一年以后，由于不感兴趣，辍学了，我觉得这会误导不少做着各种各样美丽梦想的青年，所以就想说说。
过去有人把比尔·盖茨从哈佛退学、乔布斯休学的故事用来教育年轻的大学生，我曾对自己的学生说：“一、你们不是盖茨和乔布斯；二、中国不是美国。你们父母养育你们考上大学，不容易，不要为了自己的什么梦想，轻易地说退学。先学会生存，后再谋发展。”
那位农民工翻译哲学的故事，我不知道真假。但是依我看先要解决好温饱问题。鲁迅《忽然想到》里说：“我们目前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他后来解释：“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并不是放纵。”在中学念书时，读《伤逝》，我不理解它的主题，到大学就懂了。经济无法独立时，谈什么人格尊严、思想自由？哲学、文学对于一个为生存而奋斗的人来说，是一种奢侈品，看起来可以帮助你找回尊严。但是，首先你先要有谋生的本领，然后才搞你的海德格尔。否则尊严无从谈起。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要说”认为：当“低级需要”没有满足之前，追求“高级需要”是无法实现的。
这些的事不断在发生，这是因为我们有些成年人不长记性，而年轻人却是没有经历过。那个帖子后面还有一段留言说得非常好：
他可不可以给他的孩子多一些父爱。让他孩子可以健康快乐成长，哪怕最后只是一个浅薄的普通人也好。
如果连孩子也养不起，却一心搞什么海德格尔，那么就不应该结婚。
早在两千年前，司马迁在《货殖列传》里就说过：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