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个性形成:自愿与非自愿选择
文|薛元明
西晋 对书瓷俑
“个性”一词经常挂在书家嘴边。但什么是个性,理解起来非常含混模糊,都说是个性,但有不同的个性。有时候成为口号,有时候成为幌子,聚讼纷纭、浑水摸鱼,平添诸多混乱。一般所关注探讨的主要是从碑帖取法的角度,吸收百家精华,熔铸个性,这只是形成方式。书法个性的本质是书家个性,个性即人性。人的模仿能力很强,但真正的个性不能照搬,形式可以模仿,精神绝难雷同。有些所谓的大家稍加模仿便有几分像,个性值得怀疑。徐渭、王铎和张瑞图这些人很难造假,因为个性太强烈了。个性可以模仿,是因为人相互间有共性,不能模仿,是因为人有独特性。个性是积累而成,不能“速成”,既有先天潜质的内在作用,也有各种外在环境因素的作用,更有一些先天因素因后天因素而发生变化,所以个性形成主要在三方面:第一是自愿性,第二是非自愿性,第三是自愿与不自愿交织,被迫而成习惯。一个人的生活环境不如意,想改变又无法改变,或没有能力改变,时间长了就得过且过,从无奈到习惯——类似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些因素从书家的作品便能看出来,有的人一辈子都会有“寒俭气”的烙印,而有的则显现出大家风度。人虽有选择权,但有很多方面无法选择,比如社会时代、家庭出生等,有些是必然选择,比如涉及书法本体的取法资源、技法锤炼,有些则偶然机缘,比如拜师,这些因素都会对个性形成产生影响。
清 王铎 小楷 跋张复画山水扇面
一、历史格局
(一)社会环境
人是文化主体,又是文化对象。人创造文化,又被文化所创造。历代书家塑造了书法形态,书法也塑造了历代书家。
文化并非一个独立于政治和经济之外的自律性要素。在中国社会,文化与社会结构中的各部分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定时期的书法发展总是与特定时期的社会形态分不开,受到特定社会思潮的影响,与特定的社会人也有一定的关系,直到今天也还是如此。不同的生活条件下有不同习惯,因不同习惯而出现行动差异。人的爱好品味和消费模式等方面对书法创作有很大影响。现在跟风雷同,需要从多个层面上来加以反思。其中之一便是缺少家学渊源,没有了根本区别的基础。对于书家来说,根基很重要。出现急功近利的价值取向,暴露出当前社会导向所存在的问题。正常人做事都有目的,所谓“无利不起早”,这是人的本性决定的。追逐名利福禄是功利,追求精神境界同样也是功利性。展览确实是强制性地改变了很多书家的个性,但不要过多责怪挣扎在“功利性展览”中的普通书人,社会天平的倾向,一般大众根本无法抗拒。
当代 徐生翁手札
信息技术发展导致人的心态变得愈加浮躁。科技强调一个“快”字,追求速度效率,激烈竞争导致巨大的压力,甚至会不惜代价进行投机。人彼此间的交流减少,缺乏耐心,变得越来越自我,内心空虚,很多不过是一种表面上的个性。如今网络成名已是一条道路,强有力地改变书人的个性塑造方式,原本是见不到如此多的取法资源和接触不到如此多的观念。网络形成一系列新的价值取向,表现为三个方面:直接交往、文化共享、个性精神。网络强调虚拟力量,并放大到极致。
大汶口刻陶符号
历史文化传承是一个持续“熏染”的过程。从个体来看,是一代人对下一代人间的言传身教。从总体上来看,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我个人以为可以分成自动延续、内部波动、外来冲击三类。相对书法而言,可谓之“大循环”。自动延续包括阶段性和持续性两类,有的文化只会在某一阶段发挥作用,逐渐被淘汰而淡出历史的舞台,有的一直在发挥作用,比如汉字书写,从先民最初“刻木为契,结绳记事”到大汶口文化出现的陶器刻画符号,逐渐演变出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和楷书等,这一过程极其漫长复杂。内在波动是文化因为商业、战争、迁徙等方式而传播,最典型的就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书法风格极其复杂,呈现多头发展。外来冲击即他者文化进入,在原有文化与外来文化之间出现边界模糊和交叉渗透的状况。第一次外来文化主要是佛教进入,出现了写经书法,历代相传,发展成一个庞大的体系。第二次西方文化的冲击即在当代。存在很多假借书法之名的所谓现代派创作,蜕化成感官消费的“即时垃圾”——表演娱乐、艺术消费和书写杂耍,根本谈不上个性。
明 张瑞图对联
书法史书法史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大系统中有小系统,不断重叠交错,犹如迷宫,要找到最近的路。书法发展可称之为“小循环”,存在三种模式,影响着书家的个性。
一是纵向“线状”。不同时代存在着书体的发展变化,一些过渡期的形态驳杂丰富。书体演化终止之后,不同时代的不同书家之间存在延续关系。书法史中可以理出很多纵向的发展脉络。
二是横向“块状”。每个时代的书法总有一定的时代特色。任何书家都逃脱不了各自所属时代背景统摄下的特定生存环境。时代风格是个人风格的前提,多个书家并列,相近而又相异。每个时代总会有“异数”存在,与时代风格格格不入,比如秦代诏版与小篆的对比,元代杨维桢与赵孟頫的对比,明代徐渭与董其昌的对比。正是因为这些“异数”的存在,有一种对立矛盾,推动书法发展。二元性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特点。
三是混合“网状”。某个书家取法一个相近时代的书家,同时又取法该书家所取法过的历史中的书家,相互交叉影响,造成更多的个性差异。米芾对二王书风加以继承,颜真卿对王字也是继承变革,米芾同时学颜真卿。王铎学颜真卿、黄山谷,黄山谷也学颜真卿。赵之谦取法何绍基,也取法何绍基所宗颜真卿,谭延闿取法翁同和,也直接取法颜真卿。
(二)地域变迁
社会环境是整个社会氛围,地域属于局部范围。像中国这样历史文化时间漫长,地域极其广大的国家来说,地域性不可能完全消失,况且历史中的地域风习作用一直存在,这些对书家个性都会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如今流动性增强,书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从一个圈子到另一个圈子,耳濡目染,个性自然出现变化。这里需要提及历史中的书法流派,在一定历史时期内出现,由若干思想倾向、艺术见解、创作风格、审美趣味基本相同或近似的书家自觉或不自觉地组成。书法流派很少,如吴门派、华亭派,通常有强调地理位置的意味。“海派”涉及范围广泛,大师云集,创作异彩纷呈,“名士才情”与“商业策略”相结合。流派和地域性不是一回事,就像任何一个人迁居到上海,是不是就是“海派”呢?答案是否定的。二者共同之处在于地域范围。现在的地域书风并不是流派。过去地域性限制强而很难突破,现如今已不存在了,网络教学具有强大功能。当地域因素占主导作用时,师承选择的可能性很小,不同地域的创作是不一样的,但地域内部会接近,现在选择自由,不同地域的书风出现雷同,同一地域反而差异很大。没有流派,各种人为的“山头”立起,“伪流派”只有“伪个性”。
清 赵之谦篆书联
二、个人因素
(一)必然积累
个人积累可粗分为技法、知识、阅历等三方面。理解艺术,首先要理解生活,没有生活体验,便没有真情实感。技巧积累是书家基本功,训练是必经之路,而且是长期的。书法属于操作型,必须要动手实践,通过反复练习使书写动作达到迅速、精确、自如。所谓天才,其实就是潜能积累。若没有大量临池,写不出好作品。要注意三点:一是要系统,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什么都学不好。很多人贪多求全,种了很多“菜地”,结果一块地都没种好。二是刻苦,要一点一滴、一招一式,持之以恒、长年累月才能有效。三是体验,艺术需要亲身感受体验,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书法,需要人生的阅历。若没有细致入微地观察和体验生活,就很难从深层次上理解经典作品。书法是情感的表现方式之一,蕴涵丰富的社会生态意味。生活情感是人对客观世界的感觉以及心情的最终呈现,是艺术的基础。创作情感则是书家根据自身的体验,施之于对书法的理解,做到“化技为情”,使技巧脱离机械式的纯动作,脱离生理性条件反射。情感就是细节,细节就是情感,如《游子吟》中的两句诗:“临行密密缝,夜恐迟迟归。”反过来讲,应酬和笔会等产生厌烦心理,热情很难启动。很多时候随而便之地无所谓,其实是情感冷漠。技巧融入了情感,才能有理有据、张弛有度、游刃有余。技法积累是一个动态过程,无论拜师还是交流,无不强调这一点,需要持之以恒,需要一定的定力,定力来自个人修养。技巧与艺术修养必须并驾齐驱、有机结合。
明 董其昌五言诗扇面
(二)偶然机缘
个人偶然。人生有很多偶然,偶然拜见一个名师,偶然得到一本碑帖,偶然参加一个雅集,甚至因为偶然听到一句话,读到一行字,看到一块残砖、一块断碑,正好把自己想说又说不出的表达出来了,可能在一念之间做出选择,人生的道路可能美好或遗憾。换一个角度来看,其实《兰亭序》、《祭侄稿》的出现是一种偶然。书法史中某个书家与某一种碑帖结缘并由此奠定个人风格的不乏其人,何绍基得到孤本《张黑女》,徐生翁看到流沙坠简,齐白石偶寻《二金蝶堂印谱》,都改变了个性塑造。不过现在这种令人怦然心动、奇货可居的偶然很难寻觅,因为有无数商店的无数销售员在等着,大多数字帖都能找到,各色展览培训班也在候着,想拜谁为师基本上能联系上。任何人的机会都是均等的。这个时代没有偶然,没有秘密,所以现在条件是最好的,但也是最坏的。恩格斯曾指出:“历史事件似乎总的说来同样是由偶然性支配着的。但是,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这种偶然性始终是受内部的隐藏着的规律支配的,而问题只是在于发现这些规律。”如果说存在偶然的话,我以为主要是对某个问题研究很深入,有偶然发现。
清 何绍基临《张黑女》
习俗偶然。书法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社会习俗的变化会影响书家个性变化。纸张出现,尺牍才有可能,才有这一类书风。对于书法影响最典型的就是椅子出现,改变了书写习惯,涉及到执笔、坐姿等细节。传统坐姿要求房屋中间尽量空阔。椅子出现后,不需要为席地而坐预留太大的空间,家具数量因此增加起来。房屋内部风格改变,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窗台提升。房子高了,出现高堂大轴,书写载体随之发生变化。这些都是偶然。王铎生逢其时,他的才华在大量巨幅作品中发挥的淋漓尽致。2007/12《读者》中有一篇《椅子改变中国文化》的文章,认为椅子出现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最早没有椅子,会客时通常是跪坐在席子上,叫“跽坐”。东汉末年“胡床”自北方游牧民族地区传入中原,第一次改变了汉人的坐姿。至唐中期逐渐演化为现今习以为常的椅子,在宋朝广泛地流行起来。椅子直接导致诸多社交礼仪的改变,影响最深的莫过于国人心理,最初人在正式场合必须跽坐,需要经过刻苦训练才能适应,少儿所学的第一堂礼仪课即“跽坐”,除了能磨练意志,更重要的是修身养性,具有挺拔干练的气质和严谨坚忍的性格。网上有个帖子叫“丘处机没有经过牛家村将改变整个中国历史”,虽是笑谈,但说明了“蝴蝶效应”的存在,偶然会改变世界。在电子信息社会,连锁反应更剧烈、更普遍。对联、墓志、摩崖涉及到习俗问题,消失无可逆转,有些则是可加以引导。旧时过年过节会有一些仪式,现在只有大吃大喝,逛商场购物。书法必须依靠国家力量,唐代书法便是典范。即使没有科举,没有实用性,书法的普及教育加大力度,会形成一种新的“习俗”。“展厅文化”是目前的一种“新民俗”,对个性产生影响。
商 跽坐裸女佣
三、书法本体
(一)师承选择
师承有直接师法和间接师法。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巨大,有的甚至持续终生。书法主要有学院教育与师徒传授两种模式,二者存在交叉。学院培养的优势在于制度化、系统化,师徒传授有随机性、自由性、偶然性,野路子多,黑马多,出其不意处甚多,各有长短。拜师有选择性,在学院教育中的可能性很小,批量生产,书风相似处更多。培训和进修是压缩时间的两种形式,在目前条件下可以解决一些现实问题,但不可能是灵丹妙药。书法反对“速成”。个性形成需要时间,人需要到一定的年龄才知道人情世故。太早太迟了都不好,人生与艺术需要同步。还有一种介于师友之间的形式,因为任何人都有自己圈子,名人也有普通朋友,从交往来说,相互之间是平等的,影响是相互的,也有名人反过来学了普通人的,后者反而湮灭无闻,这种个性很隐蔽。
明 徐渭书法
无师承也是一种选择。书家有师承,从传承角度来看,直接师法碑帖与老师指导不同。从技法的角度来讲,做到有出处、有来源,更主要是有精神传承,存在敬畏。很多人认为自己天下老子第一,“随意开创一个流派”,与漠视老师有一定的关系。历史本身存在自然风化与人为损坏,有些真相甚至永远消失。很多的文化史中的大人物,比如庄子,一个字都没有留下来,一点记载也没有。有的书家故意将学书轨迹掩盖起来,声东击西,不让人知道自己的师承秘密,米芾学了二王骂二王,王铎学米芾却说“书不宗晋如何如何”,徐渭书法亦是如此,掩盖得极其巧妙。许多画家画画时从不给人看,或在公众场合又是一码事。戈仙舟是翁方纲的女婿,又是刘墉的学生。翁曾说:“去问问你老师,他哪一笔是古人?”学生如实告诉老师,刘墉便说:“我自成我书耳,问问你岳父,哪一笔是自己的?”包世臣《艺舟双楫》记:“诸城对客作书,则用龙睛法,自矜为运”,当闭门作书时,“无论大小,其使笔如舞滚龙,左右盘辟,管随指转,转之甚者,管或坠地”。伊秉绶云:“吾师授法曰‘指不死则画不活’,置管于大指、食指、中指之尖,略以爪佐管外,使大指与食指作圆圈,即古睛之法也。”吴昌硕和来楚生的篆刻个性突出,有很多独门技法,一般人猜不透。除了猜测还是猜测,所以理论家有实践经验很重要,猜测之后有时会“误打误撞”,形成另外一种个性。
清 刘墉对联
(二)取法资源
清代“文字狱”促成训诂考据学的发展,大量甲骨、青铜、汉简出土,书法艺术发生质变。最典型的是赵之谦以金石笔法入画,开风气之先,吴昌硕终身临写《石鼓文》,书画印相融通。简经纶甲骨文入印就是敏锐地把握了先机。技术进步可以使“时光倒流”,愈是往后愈是可以看到更早、更多的碑帖资料。对于取法资料,可以概括成一句话——“关注新资料,重温老经典”,立足自身需要。
近代 吴昌硕石鼓文对联
一个人所生活的社会环境无法选择,家庭出身与文化教育相伴而生,除非有特别变故。目前个人周遭的“小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变,比如北漂、海漂之类。师承和取法资源的自主性增大,突出偶然性,弱化必然性。比如大家都在挤展览,最终很多人会被“合并同类项”,个性就湮灭了。从个性的塑造来讲,首先要有精神个性,不能只有形式上的个性。艺术创作首先要有艺术思想,才有艺术潮流,现在只有艺术潮流,并无思想,所以只能随风而逝。个性说到底是西方语汇,大众认知和自我之间存在沟壑。按照传统语义,书法是个人心性。上世纪九十年代,全社会尚有一些集体主义意识,在今天的消费主义主张之下已经荡然无存,个性的追求破碎、盲从、混乱,实际上首先应该有一种文化秩序,然后才能谈个性。现在完全是个人主张,难免不成为借口。生在中国,识得汉字,就知道书法,不抓毛笔也知道这两个字。社会环境稳定,经济繁荣,随即而来的应该是文化艺术的繁荣,现在看到很多不良倾向,其中原因一言难尽。传统一直被批判,其实就是我们自身。又何必极力高喊继承?从文化的角度来说,传统不仅不是被消灭的对象,而是继承保护对象。今天的书法存在仍是依赖于传统的良性塑造。
近代 简经纶 甲骨文入印第一人
历史的回归远比现实生活表现更为顺乎自然,尤其像书法这种根植于传统文化土壤的艺术形式。不管经历多久,时代变革的过程中,会逐渐自生自发形成一种秩序。当旧的体制在外部压力下开始改弦更张,新的气象还没有完全显现时,对于前景的期待增多了踌躇和忙乱。在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环境下,需要正视,面对的既是一个可以积极进取,也容易消沉无为的时代。时下的潮流变化令人眼花缭乱,难以把持。在每一个时代的转接口上,历史常常扮演对照的角色,冷眼观照流动不居现实的不同角度,实际上成为个人不同心理背景的反馈,由此掂量出不同的价值取向。不管怎么说,高速发展的物质社会需要艺术,尤其像中国社会,没有宗教以实现精神上的救赎。书法至少有两个作用:一是传统文化精神的延续,二是缓解精神压力,表现自己的个性——不能不说,好在中国有书法。